古典詩寫景的作品太多了，而且寫得相當好，尤其是唐詩，能寫出山水的神韻和意境。很多古典詩通篇都是寫景。例如李白的〈早發白帝城〉：
朝辭白帝彩雲間，千里江陵一日還，
兩岸猿聲啼不住，輕舟已過萬重山。
李 白這首詩就是句句寫景，而且寫得很傳神。這首詩與其他古典詩寫景手法相似之處就是直接寫景，而且都是表達山水如何美麗。文學講究創新，景物的題材已被古人 寫了幾千年，自唐以後，就很難有突破前人的寫景詩了。宋人也自知不及唐人寫山水詩，因此宋詩就多表達理趣，而少刻劃山水神韻。新詩為現代一種重要新文體， 如果還是正面寫山水美景，就很難突破前人，寫出來的作品就不是新詩，而是古典詩的白話體。新詩不是不能寫風花雪月，而是要用新手法，新角度去寫。
常常想，如果中國人都坐定節城垛
握一支長長的木槳，看揚起的鼓捶
擊下﹗划，用力划，咦呀一聲
將長城從羣山中，划入渤海灣
帝王將相拋之不管，縱游太平洋去也
吆喝活潑，會是多麼快樂的中國龍舟
又常常想，如果中國人都排在城墻下
握起一節長長的竹杆，當放響的鞭炮
亂竄﹗頂，用力頂，吱嘎兩下
將長城自萬山脊上，奮力撐起
舞入呵野闊的高原，結彩江南，掛燈東北
繁華喧鬧，會是何等壯麗的彩龍 (白靈〈長城〉)
古人寫長城，可能集中寫它的外觀如何宏偉壯麗，着重表現它的意境和神韻。要是新詩還是依舊描寫長城的風景，就沒有甚麼新意了。白靈以誇張的想像力，從不同的角度，間接寫出長城的特點。「握一支長長的木槳，看揚起的鼓捶 / 擊下﹗划，用力划，咦呀一聲 / 將長城從羣山中，划入渤海灣」這幾句寫的其實就是長城宏偉的特點。這長城很大，大得要所有中國人一起用力划，這又間接寫出了長城的重量。「亂竄﹗頂，用力頂，吱嘎兩下 /將長城自萬山脊上，奮力撐起 / 舞入呵野闊的高原，結彩江南，掛燈東北 」這幾句則是從另一角度，把長城比喻為舞龍，而且要十三億中國人一起才可舞動，很形象地寫出了長城的壯觀。這比用傳統古典詩直接寫景的手法更傳神。新詩除了手法或角度上創新外，更可以寫出新思維和新內容。
冬夜的城市空虛得失去重心，
街道伸展如爪牙勉力捺定城門，
為遠距離打標點，炮聲砰砰，
急劇跳動如犯罪的良心；
謠言從四面八方趕來，
像鄉下大姑娘進城趕廟會，
大紅大綠披一身色彩，
招招搖搖也不問你愛不愛；
說憂傷也真憂傷，
狗多惡夢，人多沮喪，
想多了，人就若痴若呆地張望；
……
東西兩座圓城門伏地如括弧，
括盡無耻，荒唐與欺騙；
起初覺得來往的行人個個不同，
像每一戶人家墻上的時辰鐘；
猛然發現他們竟一如時鐘的類似，
上緊發條就滴滴答答過日子；
……
但撒謊者有撒謊者的哀傷；
夜深心沉，也就不想再說甚麼，
恍惚聽見隔池的青蛙叫得真寂寞。(袁可嘉〈冬夜〉)
這首新詩雖然以夜晚為主題，但內容就不是描寫夜色。古詩以夜晚為主題的詩很多，但都是以寫景為主，如唐人劉方平的〈月夜〉：
更深月色半人家，北斗闌干南斗斜，
今夜偏知春氣暖，蟲聲新透綠窗紗。
這首唐詩以月夜為題，也是以寫景為主，而且句句寫景，主要表達月夜的神韻和意境。袁可嘉的〈冬夜〉則一反傳統，除了最後一句寫景外，整首詩都沒有提及夜景。詩的主題主要寫1947 年冬天，北平的局勢日趨緊張，大家都人心惶惶。詩從不同視角描繪這種情緒。詩人運用的比喻也很講究跨度，例如第五節，先寫每個行人不同，像每一戶人家墻上 的時辰鐘，接着又說它們類似時鐘，上緊發條就滴滴答答過日子。袁可嘉解釋「不同」和「類似」都以時鐘為喻體，但指的卻是不同的事情，這使詩的情緒集中起 來。這是英國玄學派詩人創造的手法，後來為現代派詩人所承襲和發展。這首詩除了寫作手法和主題思想較創新外，文字上也很創新，例如「冬夜的城市空虛得失去重心」中的「重心」；「為遠距離打標點，炮聲砰砰，」中的「打標點」；「恍惚聽見隔池的青蛙叫得真寂寞。」中的「寂寞」。這些詞語的搭配都很創新，一點也不俗套。
如果我們能做字詞不俗套，不寫陳腔濫調；寫作手法創新；主題思想方面能寫出新思維，甚至是現代情懷，這樣的寫景詩才是現代詩，有現代意義的新詩，而不是古詩的語譯體。新詩發展到現在為止不足一百年，可以有更多的實驗空間，很值得我們不斷再創新。
2012年7月10日 夜
(刊於《圓桌詩刊》,2012年37期,頁56-58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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