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評-徜徉於萬物之間，尋覓生命本真——讀魏鵬展詩集《在最黑暗的地方尋找最美麗的疤》

徜徉於萬物之間，尋覓生命本真

——讀魏鵬展詩集《在最黑暗的地方尋找最美麗的疤》

文/郭園

青年詩人魏鵬展的詩集《在最黑暗的地方尋找最美麗的疤》共計收錄八十九首現代新詩，這些新詩均已發表在中港台和外國的文學雜志或報紙上，是一本新詩結集，也是魏鵬展觀察現實社會、人世生活，思考和省察個體生命的情感敘寫，心態浮動。如他所言：“作為創作人，我以同情和共鳴的心看世界，希望作品能增進人與人之間心靈的感通……令讀者產生共鳴，也就是作者與讀者透過作品而有心靈上的感通。”無疑，透過他筆下的那些文字，我們看到一位香港詩人對生命、生活、世界以及社會的思索，感受到一位香港教師的思想進階，情感躍動。他寫的是個人心理狀態、情感起伏，透過他的書寫，也讓讀者得以窺探到香港這座歷久彌新的摩登城市的文化側影，文學樣貌。

利用西方現代新詩的形式和技巧，融合中國古典詩歌的意境與神韻，寫出人與人之間的深情，從而使作品具備耐人尋味的想象空間，這是詩人魏鵬展詩學創作的理念和追求。此謂之，詩歌寫作上的“中學為體，西學為用”。由此可見，魏鵬展是一位風格鮮明、理念明確且突出的詩人，他提出的“中體西用”詩寫理念，既有中國古典文學的真純與深刻，又有西方現代派文學的創新追求與自我突破。他一直按照這樣的理念實踐著自己的文學主張和創作理論，摹畫下生活中的人事風物、自然景致、萬類生命，穿行在生活的叢林之中，遨遊在時間和空間構築的場域裡，寫下他的所見所聞、所思所感。那些花草樹木、鳥獸魚蟲、尋常巷陌、人間煙火、陰晴雨雪、晦明變化都成了他觀照的對象，在接觸和觀察外物的過程中，他抒發著胸中情懷，尋覓著生活精彩、生命本真，釋放著生活的遼闊與高遠。他渴望以真實的自我來達成與讀者、與大眾的溝通，在這樣的溝通中呈現出“我”與外部世界的關係，“我”的生命本體與自我意識的關係，“我”作為個體生命與其他各類生命的關係，從而發現自我、省察自我、認識自我，找尋到自我的位置。

一、詩歌中飄蕩著真情，我們感受到詩人的生命情懷

“在最黑暗的地方尋找最美麗的疤/有時輕輕按下還有不可告人的痛”（《在最黑暗的地方尋找最美麗的疤》）。在風雨如晦的日子裡砥礪前行，遭遇坎坷磨難、風吹浪打，那些經歷過的、體驗過的都成為人生的勛章。然而在與生活刀劍交鋒時，不經意間，我們生命中或許會留下道道疤痕，在最黑暗的地方尋找最美麗的疤，有著追尋和回味過去的涵義。詩人用“最黑暗”“最美麗”這樣的程度副詞來分別體現黑暗與美麗，在強烈的反差對比中，達成對生活的透視，對過往經歷的再次審視，這也是對“前我”的肯定，對生活的回味。傷疤本身很醜陋，而詩人尋找到的疤卻是美麗的，這是對晦暗日子的珍視與典藏，對人生至暗時刻的感激與感恩，對生命新綠的找尋，對生活的嶄新期待與憧憬。正是從前的生活磨煉了詩人的意志，帶給他生生不息地頑強奮斗之力。於黑夜之中尋找到美麗的事物，是人生信念的堅定，生活燭光的照耀，這美麗在黑暗之中升騰，冥冥中指引著人生的方向。懷念過去、追憶過去、告別過去，拋卻往日的雜念與牽扯，從過去的傷痕累累中裂變出一個全新的自我。這是“前我”到“今我”的傳承與接續，這也是生命意識的回環流動與前後貫通，正因如此，每一個個體生命才鮮活、立體、栩栩如生。

“誰說生了孩子才是完整的女人？”魏鵬展的反問鏗鏘有力、擲地有聲，這樣的詩句也從側面展現出詩人強烈的人文情懷，是他對刻板生活印象，舊有事物認知的打破與否定。這是個體意識的新生，在情感的突破與闖入中，詩人的句子令人眼前一亮，從而進入到他精心設置的詩歌語境中。詩人著力構建一個類生活化的日常場景，在枯燥與單調中，在事物的重複中，道出尋找的意義，存在的意義。不被定義的才是最為可貴的，事物最自然和純然的樣態就是美麗能指和所指的集合。過往日子裡留存著生活的淡淡回甘，在內心深處溫暖和慰藉著我們，過去、當下還有即將到來的未來一道構成人們的歷時性本體樣態，一道留下歲月中的美麗與悠然。

文以情動人，情因人而真，魏鵬展的書寫都是基於個人生活體驗和現實生活經曆，透過一行行文字，一個個韻符，向大眾傳達著他的真摯情感，從而實現了與讀者的共鳴和共情。他在《西湖》一詩中，用綠柳、桃花、拱橋、蜻蜓、野鴨、錦鯉、斜陽等物象和語象構成交織纏繞，前後遞進的色彩意象群，給讀者帶來一種清新、恬淡的悠閒愜意之感。既有“水光瀲滟晴方好，山色空蒙雨亦奇”的多變之美，又向讀者傳遞出“欲把西湖比西子，淡妝濃抹總相宜”的氣質與神韻。魏鵬展筆下的西湖是五彩繽紛的，也是充滿無限生機與活力的，給人一種明淨，澄澈和空靈之感，洋溢著詩人心底裡的愉悅和歡欣。通過他的詩句，我們感受到天地之間自然生命的呼吸開合，感受到人類生命與他者生命的節奏律動。

二、詩歌中鑲嵌著真心，我們看到詩人對生活的熱愛

魏鵬展在自序中坦陳：“生活體驗也源自人與人的相處，因此我要走出去面對不同的人，接觸不同的事物”。詩人正是在由內而外的生活拓展和現實延伸中，逐漸衍生了對生活愈加豐富的赤忱熱愛之情，在與不同人、事、物的相處之中，成就了他敏感的神經，敏銳的知覺，敏捷的思考。游弋在生命之河裡，他記下那些感興趣的事物，令他疑惑不解的事物，還有那些遠方天空下有過一面之緣的事物。鋪展開日常生活的點滴與細微，訴說著每一個地方的普通和不凡，從他筆下這些簡單質樸的文字中，沉澱出一個詩人火熱的內心，以及對生活的牽係留戀和依偎眷念。他的詩歌語言沒有特別鮮艷的情感飽和度，在看似理性冷峻的陳述中，將對生活的感恩與赤誠娓娓道來，在看似沒有關係的物象和意象疊加中，打撈出平凡生活的真摯與珍貴。

“常存感恩的心/手能提起筆/還須寫下最美的詩句/我不是巨人/狂奔於無人的運動場上/不必衝過朦朧的終點”（《狂奔於無人的運動場上》）。詩人說，要常懷一顆對世界的感恩之心，去寫下美麗的詩句，描繪和記錄下生活中的正向與陽光。書寫美好是為了傳遞美好，寬慰遠方的心靈，同時也是對自己的寬慰和勸解，我們都是生活中的大多數，是萬千平凡個體之一類、之一種。像巨人一樣不停奔跑，不停地前進，然而人生沒有終點，人生的起點和終點不過出生和死亡。人生也沒有確切的答案，人生是一種過程性的經歷實感，生命本身是問題，也是問題的答案。故而我們都不必衝過朦朧的終點，但我們仍要向生活捧出我們的真心，向著生活的內裡挺進。正如巨人雖然渴死於大澤前，但他的汗水滋潤了泥土，長出了花朵，生命由此進入另一種形式的代謝和循環。我們雖然不是巨人，但仍要有巨人精神，向著生活的遠處和未知處進發，生命的迷人之處在於未知，生活有趣的地方在於已知。我們生活在時間和空間交織纏繞的複雜場域中，為了生活那一兩分的甜，更多時候吞下數倍的苦辣和酸澀，即便如此，我們仍甘之如飴，這或許就是生活的魅力，生命的魅力。

有時不必非要越過終點，停留在運動場的中間，一樣能夠收穫幸福和美滿，詩人意在向我們傳達珍惜當下的生活理念，既然終點是朦朧的，當下是真實可見的，為什麼不好好把握當下，珍惜現在這一刻呢？狂奔在生活運動場上的我們，奔跑的太久太遠，或許已經忘記了為什麼而出發，在關注其他生命和事物的同時，恰恰忽略了自己的珍貴。詩人在尋找自我，熱愛生活的過程中達成了與自我的和解，與生活的和解，與世界的和解。

熟悉的音樂響起，吶喊裡陌生的祝福，冰冷臉上的微笑，車身上無數個紅帽子……它們一道構成寒夜裡湧起的節日溫馨。魏鵬展在詩歌《電車》裡營造一種夢幻的場景，在寒冬的冷風中，將目光聚焦於路上的行人，透過詩人的眼睛，我們看到路上的小孩撲在女人懷裡，聽到樂聲從綠色的鐵箱中飄來，感受到熟悉的旋律。那是一股愛的暖流，一次愛的擁抱，一次對愛的拍攝和定格。在這首詩歌中，詩人立足聽覺和視覺兩大人體感官，在寒冷的冬夜，通過昂揚的音樂，人們相互之間的親密動作傳遞出了生活中的溫暖、友好和善意。電車停下又離去，為人們帶來期待的美好，生活的相遇，帶走煩惱和憂傷，撫觸和安慰著人們孤冷的心靈。電車是一次雙向奔赴，一次生命的雙重溫暖與協奏。

三、詩歌中縈繞著真意，我們看到詩人对世界的虔誠敬畏

熱愛生活的另一個層面是對生活的敬畏，對生活的赤誠與敞開，對生活的坦白和自我悅納。詩人在《綠袖子》中說：“不同的地方有相同的人/相同的人有相同的重複/豎琴重復後/又是重複的長笛/這不是悠揚的樂聲嗎？/台上朦朧的時針/豎琴的突兀無聲/可能又是明年的重複”。生命、時光或許本就是一個周而復始的過程，生命的長河滔浪奔湧，一直向前，不曾停止，不見其發端，也不見其終極。而每一類生命，每一個個體生命都不過是生命長河中的一粒塵埃，一條有限的線段。我們只是生活的客體，或者短暫地充當了一段時間的主體，當豎琴與長笛間斷性的重複，很難說這不是一段悠揚的樂聲，音樂如此，生活和人也是如此，重複是生活的常態，是生活狀態之一種。從另一個角度來看，生活或許本就是重複，歷史好似一個循環的圓圈，不斷地被推翻，不斷地重複上演，只是這重複的間隔或長或短，或大或小，僅此而已。

即使在不同的地方，仍有相同的人群，仍有著高度的相似性、趨近性和類同性，而那些相同的人又在不同的地方有著相同的重複。詩人通過對歷史的縱向觀照，通過對生活細節的推演，抵達了生命的本質和本真，撫觸到了世界的相似性和時空斷面。其詩歌中也透露著一種對生活的尊崇與敬意，對平凡日常精神與靈魂的捕捉。

詩人說，不用為自己沒有介紹而抱歉，因為名字或許沒有意義，或許已經被遺忘，很久沒有聲音的嘴巴已經發臭，而明亮的眼睛卻沒有發現雨後初晴的天空中還有一道彩虹。在《沒有溫度的軀體》這首詩歌中，魏鵬展不斷消解著生活中的一切，在消解中感受著生活的溫度，呼喚著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。每個人都是這世界上的一個單體，我們與身邊的人遙遠又貼近，熟悉又陌生，心靈是孤冷的，身體是孤獨的。正如詩人所言：“天空下了一陣微雨/怎麼我會覺得冷呢？”在此之前，仿佛是對沒有溫度軀體的經歷講述，而之後，則是對人世社會相互交流、相互走近、相互理解的呼喚。當一份快樂與他人分享後就變成了兩份快樂，而當一份悲傷與他人傾訴後，就變成了半份悲傷。因此，沒有溫度的個體相互牽一牽手，仿佛就能夠重新尋回失去了的溫度，這是個體生命之間的惺惺相惜，這是人世生活裡心與心的共情和分享，這也是詩人對生活本真的重新挖掘、重新探求和重新發現。

“路邊的人很多/我還能清晰地聽到/海浪沖石的聲音/黑色的水面/慶幸還能發現/差點消失的圓形”（《燈籠》）。燈籠構成了黑色水面上的點點星光，月亮成為天空唯一的圓形，仿佛被烏雲遮蓋，若隱若現。詩人說，他很慶幸還能夠發現這圓形，這與當下人們快節奏的生活方式形成了鮮明對比，成年人融入社會，被社會和時代的浪潮裹挾拍打，為家庭生活、為妻兒老小奔波忙碌，久而久之，他們已經不再關注生活，喪失了對生活的嗅覺和敏銳感知。而詩人仍然保留著那份純真的赤子之心，當他偶爾抬頭看向天空時，還能夠望見那差點消失的圓形。從那些圓形裡，好像看到了過往生活，看到了斗轉星移、滄海桑田，也看到了生命的來路與去處，生命的路程與歸途。不美的書法、幼稚的圖畫、黑黢黢的天空，無數點火光，交織成生活裡斑駁複雜的光亮斷面。我們都好似在生活中追尋聖光的人，提著自己的燈籠，像一個小小的燈泡一樣，指引著我們前行，那空中的圓形與手中的圓形交相輝映著，帶來內心的撫觸與安慰，精神的明晰與清亮。

“為你倒杯茶/聞一聞茶香/忘了都市的氣味”（《飲茶》）。詩人於嘈雜中尋覓寧靜和悠閒，沉下心來，仔細品一杯香茗，便也獲得了內心的安定和生命的安然釋放。詩人在飲茶的場景中觀人生百態，品人情冷暖，在鼎沸人聲中尋覓無聲的智慧，安放著對生活的虔誠與敬畏。詩人也在對工廠的觀察中發出自己的質問和譴責，“沒預先付錢的紅色物料/絕不能製成精美的貨品/華佗的父母心不適用於白色工廠/雜物房堆積了未繳費的紅色原料”（《白色工廠》）。這是詩人對生活現象的鏡鑒和體察，對資本至上的質疑，製作的前提是付款，在現代化和後現代化的生產模式下，善良和慈悲已經被忘卻。詩人用“華佗的父母心”與工廠的預先付錢形成對比，從而呼喚著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真實，呼喚著原始的契約精神和善良純真的美好品質。

四、結語

魏鵬展說，他覺得一下寫太多詩歌，不能夠積累感受，表達會顯得空虛無神；倘若隔得時間太久，一年或幾年才寫一首詩歌，則又會喪失對生活的體悟與思考，使得創作源泉枯竭。因而他至今都堅持一月寫一首詩歌的原則。在《序——我的作家之路》中，他說：“我覺得一篇好文章一定要做到觸動人心，寫出人與人的深情，能引起讀者共鳴；創作人又要以同情和共鳴的心看世界，這樣才能感受到人與人的情脈，事物的神韻；創作人自己有情，又能感受外人外物的情，這樣寫出來的文章就有情。我常常提醒自己，要多設身處地去感受與自己接觸的人的內心世界……”當有人建議他刪去青澀的作品時，他又捨不得，因為這是他心血的凝結，情感的真誠脈動，由此我們也看出詩人的真性情，真實思考與真切感懷。

同情和共鳴，是詩人創作與思考的內核，代表著詩人的悲憫情懷和感同身受的共情能力，不論與何種事物接觸，靠近何種場域，與何類人群交流，他都能夠做到有情有義有真心，有思有感有寄託。在最黑暗的地方尋找最美麗的疤，這是詩人的真誠書寫、真情傾訴，對世間萬類的美好想象與癡心奔赴。魏鵬展通過作品達到與讀者的跨時空溝通，表達其想要表達的，在文本傳播的過程中，在讀者對文本不同向度的理解中，實現了詩人和大眾情感的錯位與契合，從而傳達著他的真心、真情和真意。